年前西周王城丰京南郊，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
正是阳春时节，陌上花红欲燃，村边绿树四合，田野一片新绿。拔节的麦苗，见雨就长。活跃在麦垄里的野雉，拖着长长的花翎，不时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直亮人的眼。上下翻飞的小鸟在耳边唱着自由欢快的歌。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和花木的香味儿。里巷深处，偶而传来一两声悠长的鸡鸣。整个村庄仿佛羲皇年代一般清宁。
就在此时，天宇间传来一阵悦耳的木铎声。紧接着，在通往村庄的田间小道上，出现了一个行人。只见他结发束冠，佩玉悬环，一身白衣，素履，襟带飘然，有节奏地摇着木铎，健步朝村子走来。——这便是周王派出的采集民风、了解民情的采诗官。
清脆悦耳的木铎声点燃了整个村庄，农人们奔走相告：“采诗官大人来了！”
在里巷一棵浓荫匝地的老柳下，这位采诗官停下了脚步，也停止了敲击木铎，因为村民们不约而同地聚拢到了这里迎候他。这些整日在井田间劳作的农夫，还有好多在门口槐下纺麻的布裙荆钗，这一刹，全然忘记了辛劳和疲惫，在悠扬而恣肆的歌声中，尽情倾吐着各自的欢乐、哀怨和忧伤。这时候，采诗官往往一言不发，一边陶醉似地静听着，一边用一柄锋利的小刀在竹简上用力且飞快地记录着。
诗经里
年年采诗官到来的这个日子，俨然成了村子的节日。村民们晓得，采诗官不仅是周王的使臣，而且也是百姓们的代言人，民间的疾苦通过采诗官是可以直达天庭的。因而村民们备好了酒水，并且用终南山的野味来盛情款待这位大人。这个日子，采诗官也异常兴奋，他和野老村姑们频频碰杯，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酒足饭饱，采诗官辞别村民，背着沉甸甸的诗囊上路。
他趁着酒兴，步上灵沼河长堤。
这是灵沼的退水河。河道曲折蜿蜒，河水清澈见底，河洲蒲草青青，堤上有桃，有竹，有松，有李，野花簇簇，芳草萋萋，花木掩映中，可见散落的农家茅舍，浑似一幅古香古色的田园山水画。采诗官不觉着迷，便小憩于堤坡，细细观赏。正惬意间，却从一炊烟袅袅的茅草屋里飘来一男子悲怆的歌声：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将上面这诗句译为白话，那就是：我一步步登上高高的北山，一颗颗采撷着红红的枸杞。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士子，每天起早贪晚忙得不停息。国君家的公事无尽又无休，最忧心无闲问候父母起居！你看广袤无垠的普天之下，没有一处不是国君的封土；你看各处封土的天边尽头，没有一人不是国君的奴仆；可叹那大夫分配劳役不公，唯独让我为国事如此劳苦！……
采诗官静静地聆听着这熟悉的诗句，猛然醒悟：这不正是三年前他采献给国君的那首《北山》么？不想如今居然流传开去！他显然受了那悲苦歌声的感染，情绪有点激动起来。歌中对劳役严重不均的怨刺，引起了他的共鸣，也令他深切同情；而使他尤为震惊的是，这些暴露上层腐朽和下层怨愤的诗歌，竟没有使朝廷震怒而招致弥天大祸！于是他在内心深处不得不钦服周王的宽容和气量，这和那些惯于玩弄钳口术的暴君相较，自然有着云泥之判！因此，他深感自己肩头担负的不仅仅是诗意和浪漫，更是神圣的使命。
采诗官在灵沼河慨叹流连了许久，便溯流而上，赶赴灵台礼乐盛会。
灵台在皇家园林灵囿之中，是一座高出林表的平台，主要用来观天象、察吉凶，于民施教，会盟诸侯，但它更像一座观景台。登台瞭望，远赏终南之雄，近听沣河之涛，俯观灵沼之白鸟游鱼、灵囿之茂林瑞兽。灵台还有一大功能，便是遇到重大节庆朝廷都要在此举行礼乐庆典，届时还要将采诗官采回来的民歌择其优者配上音乐，向周王汇报演出。
这是礼乐的盛典，更是诗歌的盛典，采诗官焉能不去？
吉时，采诗官赶到灵台。他有幸耳闻目睹了雅乐演奏的盛况：数百名乐工琴师，各司其位，神情肃然。只听编钟一响，刹时悬乐齐鸣，埙篪合奏，清风朗月，其乐融融。难怪孔子游齐，欣赏了韶乐演奏，竟慨叹“三月不知肉味”！可见雅乐的美妙。
令采诗官感到最为兴奋和自豪的是，这次盛会竟选中了他采撷的《蒹葭》一诗。灵台之上，在古琴伴奏下，一群妙龄少女身着礼服，同声吟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接着一束冠少年，身穿一领长衫儿，慢悠悠登台。只见他面容瘦削，弱怯怯地站在那里，用手指勾着竹笛上系着的红穗儿，用沧桑、惆怅的声调接唱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寥寥数句，将这男子的相思之苦表露无遗，而他心仪的那位清雅丽人却是可望而不可即！
盛典之后，采诗官特意拜见了周王，将采来的那一囊沉甸甸的诗简亲手献上。周王对他多年来的采风实绩颇为满意，并且当场给予了他不菲的赏赐。他谢恩出来，觉得大周的天特别明亮。他没有回家，背起诗囊，重新上路，田间阡陌又响起了那悦耳的木铎声……
——感谢诗经里，感谢西安这座最美的人文小镇，让我穿越了年时空，回到了远古时沣河之滨淳朴而美丽的园林和田舍，领略了诗经的典雅和风情，感受了西周的文明与气度。我尤其要感谢诗经里的策划者们，是他们把诗经的源头指点给我，让我终于顿悟：诗不在象牙之塔，不在小资们的键盘上，更不在喧嚣的传声筒里，诗只能永远在民间！
走进诗经里，走进了诗的源泉！走进了诗的灵魂！
作者：李高田
原标题：《走进诗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