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指景物、与人相对的外物,“色”指声色。物色,即外物的声色。刘勰于本篇就自然景物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来论述文学与社会现实二者之间的关系。《物色》篇写得很精彩啊!
下面让我们一起来学习的第四十六篇《物色》。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
春秋四季不断更代,寒冷的天气使人觉得沉闷,温暖的日子使人感到舒畅。四时景物的不断变化,人的心情也受到感染。
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
四季变化对万物的影响很深刻啊!春天来到,蚂蚁就开始活动;到秋天降临,萤火虫便要吃东西。这些微小的虫蚁尚且受到外物的感召呢!
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
更何况作为万物之长的人类,灵慧的心思宛如美玉,清秀的气质有似奇花,在种种景色的感召之下,谁又能安然不动呢?
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xiàn)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
春日景物明媚,人便感到愉悦舒畅;夏天炎热沉闷,人就常常烦躁不安;秋日天高气清,引起人们阴沉的遥远之思;冬天霰雪无边,往往使人的思虑严肃而深沉。因此,一年四季有不同的景物,这些不同的景物表现出不同的形貌;人的感情跟随景物而变化,文章便是这些感情的抒发。
感物而动,这是很容易理解的道理。物色对人有巨大的感召力量,不同的季节也使作者产生不同的思想感情。
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一叶下落尚能触动情怀,几声虫鸣便可勾引心思,何况是清风明月的秋夜,丽日芳树的春晨呢?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所以,当诗人受到客观事物的感染时,他可以联想到各种各样类似的事物。当他依恋徘徊于宇宙万物之间时,就会对自身的所见所闻进行深思默想。
诗人描写景物的神貌,既是随着景物而变化;辞采音节的安排,又必须结合自己的思想情感来细心琢磨。
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biāo)”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
这在《诗经》里有充分的体现。比如:
用“灼灼”二字来形容桃花颜色的鲜美,用“依依”二字来表现杨柳枝条的轻柔,用“杲杲”二字来描绘太阳出来时的光明,用“瀌瀌”二字来说明大雪纷飞的形状,用“喈喈”二字来形容黄鸟的鸣声,用“喓喓”二字来表现虫鸣的声音。“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
又如:
用“皎”字来描绘太阳的明亮,用“嘒”字来说明星星的微小,这都是用一个字就道尽物理;用“参差”来形容荇菜的长短不齐,用“沃若”来表现桑叶的鲜美茂盛,这都是用两个字就完全描绘出事物的形貌。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
以上这些例子都是以少量的文字,表达出丰富的内容,并把事物的神情形貌,纤毫无遗地表现出来了。即使再反复考虑它千百年,依然没有更恰当的字来替换它们!
刘勰从《诗经》中描绘自然景色的具体经验中,概括出“以少总多”的原则,很值得后人学习的。
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wēiruí)之群积矣。
及至后来,《楚辞》继《诗经》而起,所写事物触类旁通并有所铺陈发展。本来物体的形貌就是多种多样的,不易完全被描绘,因而《楚辞》之中的词汇便复杂繁富起来。如:描摹山川险峻的“嵯峨”和草木茂盛的“葳蕤”等词,于此时大量出现。
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
后来司马相如等人,于文章的气势力求奇特,于文章的音节力求动听,往往要用一系列的形容词藻,来描写山水景物。这就真如扬雄说的:《诗经》作者写的东西虽华丽,但恰如其分,而且文字也比较简约;辞赋家写的东西,就过于华丽,辞句也过于繁多。
“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这是西汉扬雄的话,刘勰在这里化用。“诗人之赋丽以则”是指这一类的赋尚不失讽喻精神,虽“丽”而有法度;“辞人之赋丽以淫”则指这一类的赋辞章上太过分注意修饰而失去了讽谏的意义。
诗人之赋,指的是屈原的骚赋,杨雄认为屈原的赋符合《诗经》的精神,所以称为“诗人之赋”;辞人之赋,指的唐勒景差宋玉枚乘之赋,其实就是指的大赋。“淫”是过分的意思。丽当然丽,不过太过分了。
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骚》述秋兰,“绿叶”、“紫茎”。凡攡(chī)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至于说,像《诗经·小雅·裳裳者华》中说到盛开的花朵:“有黄色的,有白色的。”《楚辞·九歌·少司命》中说到秋天的兰花:“绿色的叶子,紫色的茎。”可见凡是描绘各种色彩的字,适当应用,方觉可贵;如果青的、黄的层见迭出,那就过于繁杂,不足为奇了。
与“以少总多”相对应的则是“繁而不珍”,这种堆砌辞藻的不良倾向,刘勰是反对的,并对其进行了批评。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
晋宋以来,作品重视描写事物形貌的逼真。那么在写作上应该怎么做呢?
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
首先,作者深入观察风物景色的神情,研究花草树木的状貌。吟咏景物从作者深远的情志出发,而描绘事物的诀窍就在于能密切地结合物象。
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
如果文字用得巧,事物写得逼真,那就像在印泥上盖印一样,用不着过多的雕琢,而事物的本来面目便可完全无遗地描绘出来。因此,看到这些语言描述就像看到了具体的景物一样,就其字辞而知道当时的时令景色。
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
但是事物各有其固定的样子,而作者的构思却没有一定的法则。有的人不经意之间就达到了极妙的境界,有的人费尽心思反而离得越远。
且《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
所以,其次,“善于适要”,作家得能抓住物色的要点。
《诗经》和《楚辞》中突出的特点,就是善于抓住客观事物的要点。后来善写文章的人,也不敢在这上面和它们较量;却无不依照这种方法,学其巧妙,随着文章的气势而显示出各自的奇特来。
所以,只要作者善于抓住事物的要点,就能把本来不新鲜的景物也描绘得极其新颖了。
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
四季虽然循序相代,万物纷纷回环往复,而引起诗人的兴味重在心地闲静;景物的声色虽然十分繁杂,而分析事理运用言辞却重在简练。要使得作品的味道好像不费力地流露出来,情趣盎然而又格外清新。
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
再次,要继承前人而加以革新,做到“物色尽而情有余”。
历代作家,前后相继,在写作上都是错综复杂地演变着,并在一面继承,一面改革中取得新的成就。要使作品写得物象有限而情味无穷,就必须把《诗经》、《楚辞》以来的优良传统融会贯通起来。
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最后,刘勰强调“江山之助”,鼓励作者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自然中去吸取营养。
山水川原实在是启发文思的宝库,但描写它的文字过简就会显得不够完备,过详又显得繁冗。屈原之所以能洞察《诗经》的《国风》和楚国民间《骚》体诗歌的情韵,不就是得到楚地山川景物的帮助吗?
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最后,刘勰总结:高山重迭,流水环绕,绿树交映,云霞郁起。作者反复地观察这些景物,内心就有所抒发。春光舒畅柔和,秋风萧飒愁人;像投赠一样,作者以情接物;像回答一样,景物又引起作者写作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