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若风:文学博士、高级记者,武汉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文化旅游部科技教育司原司长,现任全国旅游标准化技术委员会主任、全国文体康旅装备联盟理事长、甘肃省委宣传部与兰州大学共建黄河国家文化公园研究院专家委员会副主任。
现在一些人认为虚拟人泛滥了,升“虚火”了,另一方面,很多虚拟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虚拟人过剩了吗?按预想,元宇宙时代,人人能够拥有一个甚至多个虚拟人,现在才几个“人”就多了?这才哪到哪呢!不是虚拟人多了,而是因为它们长的一个样。
莎士比亚说世界只是一个戏台,如果这句话仍然成立,那么今天这个戏台就不是一部分人演一部分人看,而是人人可演,并且人人能通过一个或几个虚拟人演。这是好事,只是每个角色最好都有个性,都是自己的明星、自己的角儿。人创造虚拟人,是基于对新的自由渴望:借助这个符号工具,实现更多的可能性,进一步展示人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丰富性。作为符号,它应该是独一无二,一眼便可辨识。这也是现实中每个有精气神的人、热烈活着的人应该有的样子。如果元宇宙真的来了,它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世界,虚拟人也应该各具特色,像每片树叶都有各自的纹路和风景。
目前虚拟人的制作,主要采取的是类型化。它们为企业、地方、活动代言,往往是通过选取这个行业、地区、活动相关的众多人物肖像进行合成,形成有职业、区域、活动代表性的形象。
类型化是形象塑造的一种重要方法,也可能是最早的方法——原初的方法往往纯朴而有效,是众多方法的根本。从文艺学上看,采取这种方法,是古代中西方在起步探索规律时不约而同的发现。古希腊时期逻辑学的归纳法,与神话中爱神、酒神等类型化的形象塑造,在方法上是一致的。“类型即典型”曾经长期统治西方文艺理论界,来自古希腊的“典型”一词,原意就是铸造用的模子。
在中国,伏羲画卦被视为人文之始,阴阳八卦六十四爻,穷尽天下之象,“以类万物之情”。从“天人合一”哲学思想孕育出的中国文化,在类型化上与西方殊途同归。周王朝开创“采风”制度,通过一个区域的歌谣了解当地民风,把这种“风”与当地的“气”联系在一起,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地之气”,“气动谓之风”。孔子编辑《诗经》,有“十五国风”,即十五个地区的土风、歌谣。这种地域文化的类型化,迄今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管理上仍然是有效的方法。
个性化地位提升,与社会思潮演进、文艺理论深化相关。思想解放与个性解放总是相辅相成。西方的文艺复兴带来个性解放,从此成为审美主流,尤其是以表现主义、印象派为代表的种种现代派兴起,基本上是以张扬个性化为特征。中国在汉魏六朝因为人性的觉醒带来个性的觉醒,美学理论上的个性化地位由此提升,一部《世说新语》,可视为六朝文人张扬个性化的图谱。五四新文化运动和启动改革开放的思想解放,也一次次推动了个性化发展。如今,学校教育的目标是全面发展与个性发展的统一,开展文化艺术工作是为了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全面发展中包括尊重和发展个性。中外历史上,每次大灾大难,特别是大疫,总会唤醒人类爱自然、爱生命、爱生命的意识,强化和丰富个性化。新冠疫情发生以来,适应个性化需求的旅游业态受到欢迎,成为旅游业升级的杠杆。在这个背景下纷至沓来的虚拟人,理应展现人的个性,成为促进个性健康发展的重要助力。
虽然在美学理论上,对于个性化的认识要晚一些,或者说“个性自觉”要晚一些,但成功的作品总是有自己的个性,从文学艺术产生之起就是如此,个性化是不由自主的表现。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爱神等等,其实都有个性。读先秦著作就知道,儒道两家孔子与老子不一样,儒家内部孔子与孟子、道家内部老子与庄子也不一样——不只是观点有区别,个性也有区别。到了汉代,同为史学家,司马迁与班固,他们个人所处时代,还有出身、经历不同,《史记》与《汉书》也风格迴然有别。即便是以区域归类的《诗经》国风,其中一首首作品无不带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只是那些民歌作者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诗经》中“雅”、“颂”作品留其名者,知人论世,无不个性昭昭。刘勰《文心雕龙》中有多篇涉及个性化创作方法,个性化也是分析文学史上各个作家风格的解剖刀。他用《体性》这个专篇系统论述个性化产生的必然性,指出:“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我们现在开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认定的代表性传承人,他们的傍身本领,不仅代表某项当地传承有序的技艺,还有自己的独门绝活。
实际上,无论是类型化还是个性化,是人类审美的通则,二者不可分离。它是共性与个性关系在文艺理论上的反应,无所谓先进落后,不宜有所轩轾。目前虚拟人的主要问题就是只认识到类型化的重要,几乎没有个性化的位置。试想想,如果只采集了成百上千的老师的形象做成模型,再合成虚拟人形象,这与同样方法形成的医生、记者有没有区别?理论上是有的,长期的职业工作必然影响人的行为举指、神情气质,但凭心而论,抓住这些特征并通过技术尚不成熟的虚拟人来呈现,目前难度很大。主要问题还不在这里,而是以“小鲜肉”、时尚少女为美的审美取向。俄国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认为,“典型的本质在于:例如,即使在描写挑水人的时候,也不要只描写一个挑水人,而是要借一个挑水人写出一切的挑水人。”“借一个挑水人写出一切的挑水人”,好像是在强调类型化,实际上,把眼光投向挑水人,就已经是创作者的个性化选择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就体现出俄国批判现实主义画家列宾的独特个性。别林斯基更强调个性化:“创作独创性的,或者更确切点说,创作本身的显著标志之一,就是这典型性——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这就是作者的纹章印记。”他还提出了著名的“熟悉的陌生人”这个理念。“小鲜肉”和“挑水人”都可以成为表现对象,关键是个性化的审美选择。
美男靓女作为形象代表,无可厚非,这种做法由来已久,或者在一定阶段有其必然性,或者说是规律性。《列子·汤问》记载的最早的机器人木甲艺人就是一个美男子。往更大范围看,佛教从西域传来,在中国化过程中,观音由胡须男子变成了端庄女性,飞天由男子变成了少女,就可以看出传统审美的作用。眼下众多虚拟人形象类型化,是否有工业化、标准化和市场化思维的作用,也是值得探讨的。
个性化主要是指对象的个性化,即表现对象的特点。在发现和展示对象过程中,又不可避免地体现出创作者的个性。所以,个性化实际上是对象的个性与创作者个性合二为一的产物。
对于个性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