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在中国古代经典中的重要地位,陈来先生在《传承与训解——论语引论》中就做了高屋建瓴的阐释。《述而》是《论语》的第7篇,因首章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而得名。本篇主要讲孔子的谦己诲人之辞、容貌行事之实。杨伯峻的《论语译注》与多数版本都将本篇分为38章,朱熹的《论语集注》把第9章“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与第10章“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合为一章,共37章。今从前一种分章方式。
述而篇第七
一、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孔子说:“传述而不创作,相信并喜爱古代文化,我私自和我那老彭相比。”
这一章有三层意思:第一,我传述古代文化而不加以创作;第二,为什么传述而不加以创作呢?因为我相信古代文化、喜爱古代文化,所以只传述不创作;第三,我有同道中人,不只是我一个人相信并喜爱古代文化,还有“老彭”等人。
先看第一个短句,“述而不作”。“述”是传述。我们读《论语》或者其他古书,传有两个音,有的地方读zhuàn,如《左传》、经传,有的地方读chuán,此处传述的传是第二个读音。“作”是创作。
“述而不作”是孔子对古代文化的一种基本态度,对此朱熹的解释是非常重要的。朱熹认为,“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儒家最重要的经典是“六经”,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了“六经”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孔子之于“六经”不是首创者,而是传述者。当然,孔子的传述是新的意义上的创作。
《汉书·艺文志》记录先秦文献,称“六经”为“六艺”,之后是诸子。诸子和“六艺”之间是什么呢?是《论语》。所以《论语》的地位仅次于“六经”,而高于其他诸子。为什么《汉书·艺文志》把《论语》放在“六经”之后呢?因为孔子的思想是传述“六经”。但是孔子对于“六经”只是“述”吗?当然不是,孔子以他自己的方式进行了悄然的“创作”。孔子在尊重“六经”、传承“六经”的基本精神与价值的前提下对其进行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朱注对于“述而不作”阐释得非常清楚了。他认为,孔子删定“六经”,“传先王之旧”,其述之功倍于作。柳诒徵曾言:“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也。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孔子把他之前的中华文化的积累传下来了,经过他的阐释和修订,又开启了他之后的中华文化。
孔子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首先在于他传述“六经”之功。南京夫子庙门口有一个牌坊,上有“天下文枢”四个大字。为什么说天下文化的枢纽在孔子这里?密码就在于孔子传述了“六经”。孔子自谦没有“作”,实际上,孔子在阐释、解读“六经”的过程中悄然进行了“作”。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坚信孔子“作”《春秋》。
“六经”可以分为三部分:一是《诗》《书》《礼》《乐》,人道;二是《春秋》,治道;三是《周易》,天道。这种完备的人道、治道与天道,基本涵盖了人生的几种向度。只要是人,就要行人道,学习《诗》《书》《礼》《乐》,具备基本的知识与礼乐教养。在此基础上,修己才能安人,要懂得治理之道,懂得社会政治秩序运行的基本规矩,如君君臣臣等,这就是《春秋》赋予的“治道”。但是人生哪能都如意,有时候努力也未必能做到,故人还需要有天命依托。人性与天命的贯通,则是《周易》蕴含的哲学价值。下面举几个例子来说明。
《诗经》中的《郑风》有一首情诗——《子衿》,记述了一位女子追求男子的情感,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些都是女子思慕男子的缠绵情话。后来,王阳明的弟子问老师:“孔子编的《诗》也有这种淫诗吗?”王阳明不好回答,就说孔子当年没编,是后人替换的。估计到了明朝,就连儒生们也不能理解女子对男子思慕情感的流露了。但是孔子曾说“郑声淫”,没有说“郑风淫”。风是诗,声是乐,不是一回事。朱熹的《诗集传》说,孔子编的是《风》,后来有人配乐配偏了。正得其解。所以我们说,孔子定《礼》《乐》与删《诗》《书》同等重要,《诗》删完了,《乐》定不好,也无法实现诗教的功能。所以,删《诗》《书》就要定《礼》《乐》。
定《礼》《乐》之后是赞《周易》。在治理社会与国家的过程中,总有失意与得意的时候,当实在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时,只能顺应天命。《论语·尧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知天命,达天道,就要从《周易》中寻找答案。孔子晚年把《周易》纳入他的经典体系,认为人性和天道的贯通、教养和精神的寄托均在《周易》。
赞《周易》之后是修《春秋》。所谓修《春秋》,就是对《春秋》做了改动,“笔则笔,削则削”。什么是“笔则笔,削则削”?竹木简的文字是用毛笔写上去的,要改动就需要用刀削了重新写。孔子对《春秋》进行了改动,所以叫修《春秋》。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时代,礼崩乐坏,纲常失序,霸政之后,文风骤变,由赋诗风雅转为粗鄙不堪。孔子修《春秋》,是为重建社会秩序制定大法。
如《春秋·僖公二十八年》载“天王狩于河阳”,《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载“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天王”就是周天子。晋国霸业正胜,召见周天子。下级召见上级,周天子居然去了。史书如果照实记载,那就违背了周礼。于是,孔子改为“天王狩于河阳”,天王在河阳狩猎,顺便召见了一下晋君。这就是“春秋笔法”——“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其中彰显的就是秩序原则。人如果没有敬畏之心,就会变得肆无忌惮。
《春秋》是一部社会秩序的大法。近代辜鸿铭有一本书叫《春秋大义》,又名《中国人的精神》。为什么“春秋大义”是“中国人的精神”?因为《春秋》带有根本大法的性质,是治理国家与个人行为的最高准则。
为什么孔子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理解我的人是因为我修了《春秋》,不理解我的人也是因为我修了《春秋》。为什么?原因是制定根本大法是天子的职责,圣人有其德,无其位,但是天子没有去做这件事,圣人把它承担起来了。故孔子既想做,又很忐忑,所以说知我罪我皆为《春秋》。因此只有懂《春秋》,才能知道如何维护社会秩序。汉代春秋决狱,就是以《春秋》作为国家法律的标准的。
一言以蔽之,孔子是在传承古代文化的基础上,建立了维护社会秩序与伦理,贯通人道、治道与天道的“六经”体系。明明是“作”了,孔子为什么说“述而不作”?这是因为他“信而好古”。现在来看“信而好古”。
曾经有人错误地认为,孔子“信而好古”,就是倒退,就是想复古。但是如果对“古”一知半解,又觉得今天的“我”厉害,就很难知古鉴今;不知古就不信古,反而会疑古,进而批古,鉴今就变得不可能了。所以,鉴今一定是在知古而信古的基础之上的。古代的人和事已经作古,不可再现,但可以通过文献流传下来,正如《左传》中叔孙豹讲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我们之所以能了解过去,就是因为有文献留下来。
我们所说的文献之“文”,按照梁任公(梁启超)先生的说法,“所谓‘文’者,非辞章之谓。‘文’之本训,指木之纹理,故凡事物之条理亦皆谓之文。古书‘文’字皆作此解”。所以孔子讲的这个“文”,是纹理之“文”。他相信古代的文,相信“事物之条理”,相信古代的历史文化传统,并对古代先人创作的文献、理念有信心、有敬畏,所以孔子“信而好古,述而不作”。这是他尊重传统、敬畏传统的表现。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文化自信。
我们从这可以看出,孔子是在相信古代文化传统、坚定文化自信的基础上才说出“述而不作”的话的。同时这一章也显示,传承古代文化、尊重传统,要有同道中人,所以孔子把有志于传承古代文化的同道中人视为挚友。
最后看第三个短句,“窃比于我老彭”。“窃比”是什么意思?我私自相比。朱熹认为是“尊之之辞”。“我老彭”是什么意思?是比较亲近的词汇,相当于咱俩、咱们。从本章中,我们还可以发现圣人特别谦虚。如前面所说,孔子认为“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春秋》,天子之事,本应由天子来作,但圣人把它承担了起来,这正是圣人的伟大。但是即使如此,圣人还是说自己在传述古代的事情,而不是作。
梁任公说,亭林(顾炎武)毕生学问从抄书入手,采山之铜,而非取之旧钱。然后对于古人学问有心得者,写出笔记,即《日知录》。《日知录》每篇文章都很短小,但是谁又能说它不是一部重要的学术著作呢?《日知录》卷19《著书之难》:“若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所以现在有时候我们整理古籍为什么要慎重?因为有时急于求成,整理得越多错误越多,还不如不整理。
解读本篇首章我们用的篇幅多一些,因为首章意义太大了。孔子在中华文明史上的地位,就在于他在“信而好古”的基础上“述而不作”。孔子又有同道中人,我们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孔圣人的同道之人。
二、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识”,通“志”,记住的意思。《论衡·超奇》“好学勤力,博闻强识”和《后汉书·祢衡传》“吾虽一览,犹能识之”,其中的“识”都是这一意思。
这句话比较短,但同样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句子,特别是当老师的,印象会更深刻。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说:“默默地记在心里,努力学习而不厌弃,教导别人而不疲倦,这些事情我能做到哪些呢?”
这一章表达的也是孔子的谦虚之德。“默而识之”,显示了学习态度;“学而不厌”,显示了好学的精神,两者皆为修身之学。“诲人不倦”,彰显了君子的社会责任,为安人之学。孔子修己以安人,修己时,努力进取,对自己严格要求;安人时,无私付出,不知疲倦,这是仁者之精神。汉代董仲舒有一本文集叫《春秋繁露》,写的是他对《春秋》的理解,是传承孔子的春秋学的。里面有一篇文章叫《仁义法》,文中说:“《春秋》之所治,人与我也。”《春秋》讲什么?讲人和我,就是他人和自己。“所以治人与我者,仁与义也”,董仲舒认为对自己是义,对他人是仁。他还说:“以仁安人,以义正我。……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仁者到底爱谁?《孟子》说“仁者爱人”,《论语》说“樊迟问仁。子曰:‘爱人。’”“人”,是他人的意思,所以“仁者爱人”,实际上就是爱他人。很多人理解为爱自己,先爱自己再爱他人,这是不对的。董仲舒理解得非常到位,“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对自己要严格,对他人要宽厚,也就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是孔子仁义精神的真谛。
此章先讲学而后教,对于今天的教育管理者和教育工作者,甚至政治管理者、为政者来说,个人认为都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你要教书,先要自己会;你要管理他人,先要自己懂,这就是“默而识之,学而不厌”。先要修身,然后“诲人不倦”。
我们还要记住孔子的最后一句话,“何有于我哉?”我做到了哪些呢?孔子已经做得很好了,还反问自己做到了哪些,这种谦虚的态度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三、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孔子说:“品德不培养,学问不讲习,听到义在那里却不能亲身赴之,有缺点不能改正,这些都是我的忧虑啊!”
第3章也是孔子的自谦之辞。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曰:“夫子常以此四者为忧也。”孔子常忧虑的四者:德、学、义、善。朱熹《论语集注》引尹氏(程颐弟子尹焞)曰:“德必修而后成,学必讲而后明,见善能徙,改过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也。苟未能之,圣人犹忧,况学者乎?”圣人都担心做不到,何况其他人?
除了以上理解,我们还可以再延伸一点。南朝梁皇侃的《论语义疏》云:“言孔子恒忧世人不为上四事也。”意思是孔子经常担心当时的人没有做到这四点。我认为此解可通。春秋后期,礼崩乐坏,贵族普遍不修德、不习礼、不知义、不为善。
“德之不修”“学之不讲”与“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之间有因果关系。如果德修了,学讲了,义就能行,不善就改了。所以,这四个短句可以分为两个层次,有先后顺序。修身的不足,导致义与善等社会伦理和正义面临崩解。
为什么叫“学之不讲”,不叫“学之不习”呢?现在一般把学术机构、组织称为学院、研究院、研究中心,以前很多叫讲习所、传习所。《论语·学而》篇言“传不习乎”,有“传”才有“习”,有“教”才有“学”。“讲习”呢?《说文解字》把“讲”训为“和解”,引申为研习。“习”是什么?“学而时习之”,“习”是不断地实践。“讲”有研习的意思,有和解的意思,有理清琢磨的意思。老师教了以后不是死记硬背,而要琢磨为什么这样做,所以“讲”的意思更丰富。
四、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这一章讲的是孔子燕居之时的体貌。通行的解释是,夫子在家闲居时,“体貌和舒”,或者“心和而貌舒”。我觉得这个理解不透彻,说“体貌和舒”,是什么体貌却没有讲出来。“燕”解释为“闲”,就是闲暇之时在家里。“居”怎么解?“居”是坐。“燕居”就是在家闲坐。什么叫“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申申”是体貌安适,姿势不僵硬,非常舒缓。“夭夭”讲心情很舒畅。
孔子时代,没有凳子,怎么坐呢?就是坐在小腿上。朱熹的《论语集注》说:“燕居”是“闲暇无事之时”。又引杨时的话,“申申”是“其容舒也”,“夭夭”是“其色愉也”。又引程颐说:“此弟子善形容圣人处也,为申申字说不尽,故更著夭夭字。今人燕居之时,不怠惰放肆,必太严厉。严厉时著此四字不得,怠惰放肆时亦著此四字不得,惟圣人便自有中和之气。”就是说,今人在家里闲坐的时候,不是放肆,就是太过于严厉,很难达到中和的状态。
程颐是以中庸来解“燕居”的,所以他说圣人有“中和之气”。但是我们读黄式三的《论语后案》:“夭夭,屈也”,“合伸屈观之而见其得中也”。后人鲜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