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卷耳》古今释义演变梳理
《卷耳》是《诗经》中属于国风的名篇,古今文人对此篇考校释义的不乏其数。本文对其进行一个梳理,仅供诸君读研《诗经》作一参考。
关于风诗出自民间和相关的采诗说,清代之前,皆无异议。清代崔述首先质疑:崔述在怀疑周王朝专官采诗的同时,却对采诗民间似不存异议。《读风偶识卷一。通论二南》“盖成王之世,周公与召公分治,各采风谣以入乐章。
周公所采则谓之《周南》,召公所采则谓之《召南》耳。其后周公之子世为周公,召公之子世为召公盖亦各率旧职而采其风,是以昭穆以后下逮东迁之初诗皆有之。”这里认为《周南》、《召南》之诗是周公和召公在分治的地区民间采风所得,而采诗民间是诸侯卿大夫分治其邦国采邑的职责之一,而不是王官采诗。
▲步元诗经八卷(宋)朱熹集传
《毛诗》的十五国风《召南》十四篇,《周南》十一篇,传统所谓的风之正经《周南》。郑玄注:”乡乐,《周南》《召南》六篇之中,唯所欲作,不从次也。”《燕礼》郑注也说:”算,数也。爵行无次无数,唯意所劝,醉而止。”,郑玄有关无算乐的注解,已经初步揭示了《诗经》作品在周代燕饮礼仪中”升歌、间、合无数也,取欢而已”、”尽欢而止”的俏酒娱情功能。
束哲《读书赋》:”颂《卷耳》则忠臣喜,咏《萝裁》则孝子悲。称《硕鼠》则贪民去,唱《白驹》而贤士归。”说的也是《诗》的感染作用。
郑玄没有通过概括诗的文义来作解释,而是杂揉众说:《周南》、《召南》,《国风》篇也。王后国君夫人房中之乐歌也。《卷耳》言后妃之志,《离骚》中”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化用《周南。卷耳》:”险彼租矣,我马绪矣,我仆痛矣,云何吁矣”的情景就比较明显,都是以仆人和马来烘托主人公的怀思悲情。
《毛诗序》篇中,有25篇左右是写男女之情的。男女情诗的篇目与上述《国风》中的男女之诗的实有篇目要少得多,表明《毛诗序》作了不少的附会。
▲诗经嫏嬛体注大全八卷·清嘉庆己卯年刊本
郑玄在品赏诗情的过程中,也认识到了重章的表情功能。《周南·卷耳》全诗共四章,其中第二第三章字数与章法结构完全一样,仅改动了几字。第三章原文是:”阶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咒献,维以不永伤里”郑《笺》云”此章为意不尽,申殷勤也。”
孔颖达《毛诗正义》疏解郑《笺》曰:”诗本畜志发愤,情寄于辞,故有意不尽,重章以申殷勤。诗之初始有此,故解之。”这也就是说,郑《笺》认为《卷耳》第三章,是第二章”为意不尽,重章以申殷勤”的结果。《卷耳》,后妃之志也。
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波私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即以”后妃之德”、”后妃之志”这类生硬的后宫道德宣讲,遮蔽了两诗从字里行间流淌而出的男女真情。
▲《焦氏易林》又名《易林》
《焦氏易林》更多的是选择化用《诗经》中最有情感色彩和表现力的语言。焦氏进一步仿《诗》两个叠词构成一句的作法,在化用《诗经》联绵词时,将两个联绵词并列在一起。
如:《乾之革》:”玄黄港隋,行者劳疲。”“玄黄魁隋”是由两个登韵联绵词益合成句,两词出自《周南·卷耳》:”阶彼崔鬼,我马魁陕。我姑酌彼金县,维以不永怀。阶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兑献,维以不永伤。”《淮南子椒真训》引首章”磋我怀人,置彼周行”两句,高诱注曰:”思古君子官贤人,置之列位也。”而氏据《卷耳》改写的四卦卦辞与《毛序》和高注所言迥然不同:项筐卷耳,忧不得伤。心思故人,悲慕失毋。
《燕之转》玄黄瘦隋,行者劳疲。役夫憔悴,处子畏哀。《贪之小过》玄黄地踉,行者劳疲。役夫性悴,遭时不归。《乾之革》、《震之民》、《鼎之乾》辞仿《卷耳》首章而成,其中加入了“悲慕失母”的情节,让女主人公既有思念丈夫之苦,又有失母之痛,洋滋着浓重的忧伤,哪有什么”思古君子官贤人”之意。《责之小过》、《乾之革》等卦辞依《卷耳》中间两章改写而成,虽减弱了原诗的抒情,但保留了原诗的情感基调。
▲蔡琶《述行赋》
其中”处子畏哀”,承《卷耳》诗的第一章而言,行者劳疲、役夫憔悴是就《卷耳》后三章而言,对诗中第一章的”我”与后三章的”我”分别指代的角色及其情绪也把握得很精到。总之,焦氏卦辞对《卷耳》的改写,没有对原诗外附义理,而是诗情的对话与解读。
蔡琶《述行赋》:“夫疲而幼劳兮,我马准颓以玄黄。”作者化用《周南·卷耳》中的一个场景来描述自己的亲身感受。
郑玄在《周南·卷耳》第三章的笺释中说:”此章为意不尽,申殷勤也。”孔疏对《卷耳》郑笺作疏解说:”诗本,志发愤,情寄于辞,故有意不尽,重章以申殷勤·诗之初始有此,故解之。”可见郑玄本意是对《诗》中意思重叠的章节说的。孔疏从中得到启发,将之推广,凡一篇多章,不管章意重叠与否,皆归之于适应述殷勤的需要。
《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或曰:……其《诗》云:”终朝采篆,不盈一掬。”又:”采采卷耳,不盈倾篮。”兴虽别而势同。此处评论,李壮鹰认定为皎然《诗议》的内容。。皎然在这里谈的是文势问题。
他认为《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倾筐”与《小雅·采绿》”终朝采某,不盈一掬”等不是直接的表意的文字,而是一种侧面的描写,故为兴体。作为兴体,其内容是不同的,一采绿,一采卷耳,但两兴体的文势即语意脉络与逻辑是相同的,都是因心事重重,无心采摘,采来采去,收获很少。
▲朱熹《诗集传》
朱熹《诗集传》在批驳《序》、《笺》的同时,悟得其构思,说首章是”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下三章”托言欲登此崔鬼之山,以望所怀之人而往从之”。明代杨慎结合原诗,审视朱说,认为妇人登山携仆,饮酒望远不符合其文化身份,”虽托言之,亦伤于大义”,于是稍加驳正,说下三章皆后妃想像中的文王在外跋山涉水、酌酒解忧的情景,若后世诗词所谓”计程应说到梁州”。
诗中韵味初显,诗的构思技巧初步得到揭示。清代方玉润将此诗主人公由朱、杨认定的后妃降为普通妇人,以诗为妇人念夫行役之作。”下三章从其对面着笔历想其劳苦之状”,后世杜甫”今夜娜州月”一首,脱胎于此。如此解释,情趣更足,更符合诗中主人公的身份。
当今钱钟书先生涵泳文本,匠心别出,说此诗主人公乃妇与夫两人,首章之”我”与下三章之”我”人各异地,相互思念,如同尾批家谓之”双管齐下”,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鲍照《东门吟》:“居人掩闺卧,行客夜中饭”:陈陶《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均此手眼。
《卷耳》在历代的阐释中,主人公由后妃到妇人,由一人到两人,构思从托言到想像到相互思念,经学色彩渐渐淡出,艺术的精妙一步步展开,阐释者的审美眼力节节攀升。总之,《诗经》的文学阐释史有其独立的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对其研究总结,其必要性和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年,郭沫若《卷耳》集出版。此书从《诗经。国风》中选出40首男女恋爱的情歌译成白话诗,对《诗经》文学特点的认识和普及发挥了重要作用。
▲《诗经补注》
关于本篇题旨,何瑗《樵香小记》云”此必大夫行役,其室家念之之诗”,戴震《诗经补注》云”感念于君子之行迈之忧劳而作也”,均弃。《诗序》迂阔旧说,指出了这是一篇思妇诗。诗中男子有仆马、兕觥、金彝,即不必大夫,也应属贵族之列。
朱润东说:”作诗者既有仆从,要为统治阶级无疑。”。然而《左传·昭公七年》:”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典,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困,牛有牧,以待百事。”范文澜释曰:”自皂台,是各级奴隶,马夫牛牧不列等,比台更贱。”也就是说奴隶也分等级,上层奴隶以下层奴隶为臣仆。所以仅以有仆人就断定为统治阶级,这是没有注意到《诗经》时代的历史事实而得出的臆说。
▲钱锺书(年11月21日—年12月19日)
钱钟书独不以为然,他说:夫”嗟我怀人”而又称所怀之人为”我”,葛龚莫辨,扦格难通。实则涵咏本义,意义豁然。男女两人处两地而情事一时,批尾家谓之”双管齐下”,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红楼梦》第五回凤姐仿说书所谓”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见钱钟书《管锥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