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讲,蒹葭并不能%等同于芦苇,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对“蒹葭”的解释为“蒹,雚之未秀者。葭,苇之未秀者。”也就是“蒹”是没长穗的荻,形似芦苇,秋天开紫花,“葭”是初生的芦苇。
《尔雅》释:“葭,一名苇,即芦也。茅之未成者一名蒹,似萑而细,高数尺。”
同样的多年水生草本植物,因为太过于常见,竟然成了微贱的代名词,用作谦词时简直卑微到尘埃,“吾出蒹葭之中,入夫子之门”《韩诗外传》有“拍马屁”之嫌,亦或是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怨怒》中的“攀由鸿鹄,倚是蒹葭”又如此不堪。
若只是如此,所谓蒹葭者难再有出头之日,幸好有诗的拯救,给予所有的平凡以微弱或灿烂的光芒。
伟大如《红楼梦》者,我们之所以迷恋,是因为诗意的弥漫,让它成为了我们精神上的理想国。且不必说黛玉、湘云这样骨子里的诗人,只说那最悲情的香菱,生命中因为有了诗而与此前有了云泥之别。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大观园里,“香菱学诗”是可以与黛玉葬花、香菱醉卧、黛玉湘云二人联诗相媲美的桥段,因而也就具有了审美上的永恒。
当代最迷人的诗人,诗界莫扎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女作家维斯瓦娃·辛波斯卡的一本诗选集《万物静默如谜》,收录她生平最为迷人的75首诗,曾一度风靡世界。仅是这书名“万物静默如谜”就是一句令人口角噙香的诗,充满了天地的浩瀚和时空的迷醉。
万物之中,蒹葭苍苍,静默如初,从年前的《诗经》直到今天,似乎没有丝毫改变,但好像又在不停地融入了什么,对,是诗!诗赋予了蒹葭以灵魂,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成为小调、成为歌谣、成为流传……它就不再只是秋水边的可以无视的寻常,而是我们梦中的伊人、我们追寻的远方……
在唐代诗人杜甫的代表作之一《蒹葭》中是如此地哀叹自伤:
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体弱春风早,丛长夜露多。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
秋风中的蒹葭,摇曳而不能挺立,面对欺凌摧折,却是无能为力。秋天的芦花犹如飘雪但是很快就会凋零,芦苇叶在水中上下浮沉,犹如宦海人生。
何况,这弱质纤纤的芦苇,在本应该百花开的春天里尚还弱小,到了夏秋丛丛而长,又被露水压弯了枝叶难以茁壮。蒹葭的一生,总是这么地不合时宜,于是诗人就想到了自身,一生抑郁不得志,人生如此艰难而漂浮,如何才能不蹉跎岁月呢。
由此可知,原来秋日里的蒹葭,是带着宿命的哀伤与倔强。于是,蒹葭在宋词里又留下秋日里的几多欢喜几多愁。
公元年,苏轼在去仪真(今为“仪征”,隶属于扬州,与南京接壤)的途中,触景生情,开始思念暂住金陵的妻子,于是写下了这首《水龙吟》:
露寒烟冷蒹葭老,天外征鸿寥唳。银河秋晚,长门灯悄,一声初至。应念潇湘,岸遥人静,水多菰米。乍望极平田,徘徊欲下,依前被、风惊起。须信衡阳万里,有谁家、锦书遥寄。万重云外,斜行横阵,才疏又缀。仙掌月明,石头城下,影摇寒水。念征衣未捣,佳人拂杵,有盈盈泪。
开头两句,“蒹葭老”和“天外征鸿”可见诗人心情不错了,没有悲秋,却是远征而清高的回归,自然是仕途上渐入佳境。
美之境界,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宋人叶梦得的《菩萨蛮》蒹葭是:
平波不尽蒹葭远。清霜半落沙痕浅。烟树晚微茫。孤鸿下夕阳。梅花消息近。试向南枝问。记得水边春。江南别后人。
美得像一副儿画,这世上的美有千百种,但是在水一方的蒹葭,远远地迎风舞动,就奠定了一种柔而不媚、弱而不俗的基调。蒹葭,适合秋天、适合清霜、适合傍晚、适合孤雁、适合夕阳……
还有呢,“西风转柂蒹葭浦。客愁生怕秋阑雨”《菩萨蛮》是赵长卿眼中所见的蒹葭与西风、秋阑雨;“秋入蒹葭小雁行”、“短船谁泊蒹葭渚”是苏庠所见的蒹葭之上雁南飞,以及蒹葭渚中停泊的船;“蒹葭风外烟笼柳。数叠遥山眉黛秀。微雨过江来。烦襟为一开。”是大书法家米芾眼中的烟雨朦胧和诗意浓淡,自然可以解烦襟;“烟汀一抹蒹葭渚。风亭两下荷花浦。月色漾波浮。波流月自留。”又是刘学箕眼中的动静两相宜……
从古意森森又笼统的蒹葭,到更为直白质朴且特定的芦苇,今天的我们已经很难在时间的长河里觅得真相,只是在诗词中,为芦苇而作的诗词,也更加平易近人。
宋代赵蕃的一首小诗《芦苇林》还挺有野趣的:
虽为林园居,不忘江湖趣。更着小舟横,无惊野禽聚。
野舟自横无人渡,掩映在芦苇林,栖息了许多野禽,这是江湖趣,也是田园归。
有归就有别离,唐代的贾岛在《送耿处士》时不由地吟诵道:
一瓶离别酒,未尽即言行。万水千山路,孤舟几月程。川原秋色静,芦苇晚风鸣。迢递不归客,人传虚隐名。
山川和草原在秋色下显得非常宁静,芦苇在晚风中欢乐的鸣唱。这样的平静下,藏着的是怎样的胸怀与隐忍。
到底还是孤独的吧,刘禹锡在《晚泊牛渚》的时候就诗云:
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残霞忽变色,游雁有馀声。戍鼓音响绝,渔家灯火明。无人能咏史,独自月中行。
人在江北,看着那芦苇从中晚风起,吹皱了江水上的波澜,当晚霞最终褪去,游荡的大雁残留下鸣叫,万物归于静默,诗人却孤独地行走在月下。
同样晚泊的还有白居易,在风雨中,他因《风雨晚泊》而窥探到了人生的真相:
苦竹林边芦苇丛,停舟一望思无穷。青苔扑地连春雨,白浪掀天尽日风。忽忽百年行欲半,茫茫万事坐成空。此生飘荡何时定,一缕鸿毛天地中。
不仅是孤独,更是半生蹉跎、万事成功的挫败感,“此生飘荡何时定,一缕鸿毛天地中”,哪里是芦苇,分明是世人借芦苇而喻自身,是如此的轻飘飘,从而愈发地向往“吾心安处”和天地之中的一席之地。
此生,无论是遇见了“蒹葭慢慢秋风多”还是“九分芦苇一分烟”,我们大概都会沉迷在那份淡若云烟的愁滋味中,迷失瞬间,感怀一下其实孤独和渺小的自己,继而内心呐喊,不要再蹉跎啦,芦苇微微尚且坚韧至今,生而为人不应更加奋起不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