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秦风蒹葭所谓伊人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是《诗经·秦风》名篇。秦国获封很晚。周幽王时,申侯联合犬戎进攻周都镐京,将周幽王袭杀于骊山之下。秦襄公率兵拥戴周平王,并派兵护送平王即位,因功被封为诸侯,赐予岐山以西的土地。

秦国始封领地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陕西大部及甘肃东部。这片地域乃是周人的发源地,但“迫近戎狄”,东周初年,周人对这一大片地区已无力控制。严迫的环境使秦人“修习战备,高尚气力”(《汉书·地理志》),养成了激昂粗豪的民风。

《诗经·秦风》里的十首诗的内容,长于描绘征战之苦,赞颂军容之强,悼念良人之陨,多有慷慨悲凉的英雄气。而《蒹葭》这样情调凄婉缠绵、韵致缥缈深远的诗歌实是《诗经·秦风》中的另类。

全诗三章,每章八句。每章开头的“蒹葭”与“白露”,既是起兴,又是时节流转的具体呈现。首章开头,为我们呈现出一幅深秋破晓图。秋水浩渺,半枯芦苇沿着河岸绵延向远方,太阳刚刚露头,苇叶上霜花还未融化。晨光熹微中,诗人来到河边,追寻心中思慕的人儿。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人望着眼前的苍苍芦苇,在一片冷寂与落寞中,她在哪里?诗人初望她时,似乎很确定她就在河水的另外一边,然而,当诗人望着伊人的身影,涉水前行时,那身影却又翲忽起来,仿佛就在水中央,仿佛又不在。

伊人的身影在潋滟秋水的映衬下,仿佛透明。或许,这伊人的身影本就是诗人痴迷下生出的幻觉?其实,这“在水一方”只是一个虚指,而非真实存在的具体方位和地点。它仅仅是隔绝不通、缥缈无踪的一种象征。

诗人或许完全不知道伊人的居处,或许如同曹植所描绘的“东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的“南国佳人”一样,这伊人本就迁徙无定。但正是如此的不确定,诗人在绝望之望中努力追寻着,探索着。“溯洄”“溯游”意义多有分歧,或说是逆流而上,或说顺流而下,或是沿着弯曲的水道,或是沿着直流的水道。这水道的歧义难道不也正是诗人欲寻无路的象征么?

在其后中国文学的长河中,这种苦寻不得的追求频频出现。屈原《离骚》中高呼:“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而难得,甚至想让太阳缓停他的脚步。白居易《长恨歌》描写杨贵妃香消玉殒后,唐玄宗通过道士“上穷碧落下黄泉”,仍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然而,屈原最终登上了昆仑见到了宓妃,唐玄宗终究在海外仙山上找到了已然成仙的杨贵妃,相约七夕重逢。

《蒹葭》中的诗人却在一番艰劳的上下追寻后,伊人仍旧缥缈无定,芳踪难寻。诗歌二、三章的文字略有改动,表现了时间和空间的推移。从首章的“白露为霜”的露珠初凝,到二章“白露未晞”的露珠渐渐干枯,再到末章“白露未已”的露珠几近消逝,日头逐渐升高。伊人的身影渐次出闪现在“水之湄”和“水之涘”,诗人追随伊人的身影,却发现忽在“水中坻”“水中沚”。

文字的改动还造成了韵脚的变化。首章“苍、霜、方、长、央”属阳部韵,二章“凄、唏、湄、跻、坻”属脂微合韵,三章“采、已、涣、右、浊”属之部韵。各章内部韵律和谐,各章之间韵律参差变化。

这首诗曾被认为是讥刺诗,《毛诗序》说:“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是说讽刺秦襄公用周礼来巩固国家。清代学者姚际恒和方玉润认为是惋惜国君无法招引隐居的贤士。当代学者则大多数将此诗读为爱情诗。

争论的焦点就在于“伊人”的性别。其实,在《诗经》中,伊人往往指男性。

《小雅·伐木》“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小雅·白驹》“所谓伊人,于焉逍遥”,后世诗作中的例子如,“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陶渊明《桃花源》),“伊人信往矣,感激为谁叹”(陈子昂《感遇之十六》),“国典唯平法,伊人方在斯”(李益《秋晚溪中寄怀大理齐司直》),“郎署有伊人,居然故人风”(王维《送陆员外》),“此夜金闺籍,伊人琼树枝”(张九龄《酬通事舍人寓直见示篇中兼起居陆舍人景献》)等等,不胜枚举。

伊人的身份既不明显,踪影全无琢磨,《蒹葭》中诗人的追求注定是一场梦幻。诗意的空幻无定虽带来了阐释的困难,却大大扩展了审美想象的空间。

钱钟书《管锥编》中将“在水一方”作为企慕情境的象征,认为后世《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闸,脉脉不得语”,《华山畿》:“隔津叹,牵牛语织女,离泪溢河汉”,孟郊《古别离》:“河边织女星,河畔牵牛郎,未得渡清浅,相对遥相望”等诗歌,都以《蒹葭》为源头。

更进一步而言,这种求而不得的苦闷,或许正是人类存在的荒诞性的表现。当代戏剧家,诺贝尔文学获得者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两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在无尽绵延的时空里,无尽地等待着身份不明、永不到来的戈多。

《蒹葭》的主人公不也面临着这样的困境吗?他所追求的,永远在另一方,时空的阻隔使他完全无法确定,这位缥缈的意中人是美是丑。然而,却也正是这种求而不得,才令他不惜一切代价去上下求索。这种困境中的悖论,正如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永远推着大石头上山,而这石头却总会滚下。

当哲人审视人类追求进步的步伐,追问人类的归宿,也往往会发现,一番艰难困苦之后,我们要追求的“伊人”依然不知芳踪何处。或许每位真正的求索者心中都存在着这样一位伊人,追求伊人的过程的意义远远超过了伊人本身。人的生存全部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这永不停息的追求过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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