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先生
摽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1
树上的梅子落下七成了,媒人上门来了七批了。来求婚的男士这样多,对我有意的小伙子,快请你的媒人趁吉日来吧!
树上的梅子又落下三成了,媒人上门又来了三批了。来求婚的男士这样多,对我有意的小伙子,快请你的媒人赶上今天来吧!
树上的梅子都落了,媒人上门的都来了。来求婚的男士这样多,我可意的有情人啊,赶紧请你的媒人来开口吧!
2
对《摽有梅》,清代的方玉润全面驳斥了《小序》“男女及时也”和《诗集传》“惧嫁不及时”的传统之见,认为“以迫不能待之女,而犹谓其能以贞信自守者,吾不信也”,因而解读为“讽君相求贤也”[1]。方氏不同意传统之见,但他的解读离题万里,走得更远。他以为有个“士”字,就可以沾上人才了;他忘记了《诗经》里很多情歌都是称男子为“士”的,“吉士诱之”(《野有死麕》)、“士如归妻”(《匏有苦叶》),其“士贰其行”、“士也罔极”(《氓》)还以“士”称德行不佳的男子呢!
现代人全面承续了“男女及时”或“惧嫁不及时”的观点,只是说法不同而已。但是,又拘于梅子一次次掉落的慨叹,“联想到自己的青春快要消逝,而还没有找到称心的对象”,因而表现出“老女不嫁”的急切心情[2]。这就暴露了另一个偏颇,即把本诗的女主人公当成了一个“老女”。直到青春快要消逝了,她还没有婚配,因此她就万分焦急,想迅速地找个男子嫁出去。
本诗的女主人公是老处女吗?啊啊,如果是,要么是她太过挑剔,谁都不满意,以致老了红颜;要么是她长得太丑,或者有什么缺陷(身体的、品性的),以致没有人愿意娶她。可是,从诗的叙事来看,这两个原因看来都不是。如果说她自恃太高,诗中怎么写她催促那些看上她的小伙子快些来呢?她热情而平易,并不像个矜持得不得了的姑娘。如果说她的个人条件太差,诗中又怎么写“求我庶士”纷至沓来呢?可见事实上求婚的男子很多,看上她的男孩子可以想象从来更不会少。
那么女主人公为什么还没找到意中人,难道真是“老女难嫁”吗?
3
症结是对“梅”这一意象的理解。
不论是古人解读为“男女及时”,还是今人解读的“老女不嫁”,其依据主要是来自这个“摽有梅”三字。梅子从落下七分到三分再到顷筐,解读者就认为正是由此引起了女主人公“联想”到自己青春消逝,也就是伤春,于是心情焦虑,愈来愈感到要赶快嫁出去了,不然就有了嫁不出去的危机。可见,梅子落下就成了青春消逝的隐喻。
方玉润则是从另一方面解读梅子意象的。他认为,如果要是男女婚嫁,就应该写桃子,而不应该是梅子。这大约是因为“桃之夭夭”以及“桃色”象征等的影响。
我以为,这些都是没有顾及“梅”字的谐音和双关修辞的缘故。两千年来的解读者为什么独独没有从“梅”联想到“媒”呢?
首先,注意诗题“摽有梅”。“摽”,落也。梅子落了,可以是青春消逝的隐喻,但也可以谐音为媒人到了。诗题中的“有”字传统解为虚词,无义;其实是实词,有无的有。这样,诗题的整体意思就可以解读为:媒人们来到了。
其次,从诗的整体情绪来看。如果说因为梅子落了引起女主人公的伤春联想,诗的整体情绪就应该是始终低落的,抑郁而伤感的。但是,读本诗,感受的却不乏热情和欢快的情绪。诗题《摽有梅》,谐音双关的意思就是有媒人了,都来了,完全是喜庆的情绪。“求我庶士”,也是洋洋得意,又哪里伤感呢?“迨其吉兮”,热情洋溢,更哪来失落呢?就是写“摽有梅,顷筐之”,也没有危机之感,而是提示“迨其谓之”——媒人们都来了,心上人啊,那就快点开口吧!姑娘的热情、大方,情思绵绵又信心十足之情态,跃然纸上!
朱自清先生说:“谐音词格是隐语的一种。我国文字属于单音词,一个字只有一个音,所以同音的文字非常之多……在修辞学中,有时也能利用这种同音异义的文字,构成双关的谐音词格。谐音词格的妙处,就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在民间的口语里,或方俗文学里,则非常的多。”如在《吴声歌》里,“芙蓉莲藕”和“蚕丝布匹”,“以芙蓉为夫容,莲为怜,藕为偶,丝为思,布为夫(古音),匹为匹配”等[3]。那么,“梅”谐音为“媒”,也是完全可能和可以的。利用同音词,作为有声歌唱的《诗经》已经开始了啊。
4
媒人的民俗在古代成了婚姻必须的“乡规民约”。即使是自由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一般不是男孩子登门求婚,而是请媒人作为“中介”,向两方父母交换信息和条件,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齐风南山》即有“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可证;《豳风伐柯》更有“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何?匪媒不得。”可见请媒人已成了古代娶妻的必要和重要环节,正如砍斧柄没有斧头就砍不成一样。即使如《氓》写的那个男子“氓”以“贸丝”之名求婚,后来女子迟迟不婚,她就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直到男方请来了媒人,他们才定于“秋以为期”。屈原《离骚》在写到上下求女时,也有“吾令鸩为媒兮”,直到“理弱而媒拙”,他才不得不放弃。
“媒妁之言”的民俗延续了千年,最初还可以溯源于原始人的图腾和禁忌,原来古人最怕的是“乱伦”。弗洛伊德说,“最早和最重要的禁忌是图腾崇拜的两个基本定律:禁止杀害图腾动物和禁止与相同图腾氏族(部落)的异性发生性关系。”他认为,“图腾的族外通婚制,即同宗族的成员不可有性关系,似乎是防止乱伦的最佳方法”。例如,在一些原始民族的习俗中,男孩在一岁后就要到“营舍”独自生活,当然他可以回家吃饭;若姐妹在家,他就必须坐在门口吃;兄妹在野外不期而遇,男孩也必须跑开,或躲起来,女孩则要闪入丛林内。在有的土著居民中,女人婚后再也不和她的兄弟讲话……[4]。这些国外的资料同样是适用于中国的。古老的媒人的作用,就可能是为了全面掌握男女双方父母的宗族关系,从而最大限度地避免男女直接接触以致乱伦。于是,有责任心的媒人,也就成了“合法”婚姻的“公证人”。
媒人在古代的婚姻关系中这样重要,难怪成了婚姻的必要民俗,或者说是一种制度(乡规)。这之中,很重要的就包含了禁忌心理。
明白了“梅”与“媒”是谐音双关,又明白了古代婚姻的媒人民俗,我们对《摽有梅》就会从“男女及时”和“老女不嫁”的思维定势中解脱出来,从而做出全新的解读:诗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啊!当她到了青春妙龄的时候,多少小伙子爱慕着她,便纷纷请了媒人上门来了一批又一批。可是,她还要挑一个最可意的人儿。今天,媒人们都来了,喜庆情绪达到了高潮,姑娘又怎能不欢天喜地呢?她又怎能不急着让心上人的媒人一马当先呢?
于是,姑娘唱着情歌:我的白马王子啊,你快来快来吧!
《摽有梅》也是一首新闻诗,报道了一个热烈的征婚。
金先生叹曰:
有个怀春女,
媒人踏破门。
不愁春去也,
只选意中人。
[1][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上)。中华书局年版,第页。
[2]蒋立甫:《诗经选注》。北京出版社年版,第17页。
[3]朱自清:《中国歌谣》,《朱自清全集》第六卷。江苏教育出版社年版,第页。
[4][奥]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中央编译出版社年版,第10、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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