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先生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1
慈祥的和风从南吹,吹暖了酸枣树的心。酸枣树的红心长得壮,我娘抚育我们费苦辛。
慈祥的和风从南来,吹得酸枣树成好柴。我娘啊明理又善良,我们兄弟不成材。
哪儿黄泉享阴凉?我送我娘到浚下。我娘累得一身的病,留下了我们七兄弟。
黄鸟黄鸟婉转地唱,唱出天下最好的音。我们兄弟七个哭,难慰我娘一片心……
2
方玉润说:“《凯风》四章,章四句。《序》、《传》均以为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诸家解此,遂无异说。”方却认为诗中没有任何“淫词”,言外也没有任何“淫意”。方氏的意见是对的。但他又秉承孟子说的“《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孟子·告子下》)”,并解释说:“小过”者,“盖古来妇人改嫁,原属常然”。“夫七子自责,而母心遂安”。又说“且子自责之心,原欲婉词讥谏”。方氏还具体分析:“愚谓七子之母犹欲改节易操者,其中必有所迫。或因贫之,或处患难,故不能坚其志”。于是,方氏对本诗解读的结论就是:“孝子自责以感母心也”[1]。
沿着这个思路,余冠英先生的解读是:“大约母氏因小过不得志于其夫,陷于痛苦的境地,儿子悔恨不能劝谏,使阿母免于过失,又自责坐观阿母处境痛苦,不能安慰”。故余先生也做出了“这是儿子怜母的诗”的结论[2]。
“孝子自责”和“儿子怜母”,在本诗里是写得很明白很充分的。至于把“自责”和“怜母”的原因归结到母之“小过”,遍读本诗,却找不到任何依据。方玉润一语道破“小过”即是“改嫁”,并且分析了两个原因:“或因贫之,或处患难”。我以为即使如此,也是诗中没有的,岂非离开诗歌文本的任意发挥!“小过”之说源于孟子,也不能因为孟子说的就可以强加给本诗。余冠英先生除了说到母氏“小过”之外,还给她加上了“不得志于其夫”的“过”,诗中哪里有“夫”的影子?哪里又写有母氏“痛苦的境地”?似乎越分析越离谱了。
此外,还有说本诗是“儿子感激继母劳苦而反躬自责的诗”[3]。这里又把诗中之母说成“继母”了,更是节外生枝。我想这大约是因为“凯风”(母爱)吹来时家中已经有“棘心”(小儿)的缘故吗?但这也可以是生母“吹”的呀!而且“继母”说也无助于证明儿子的孝顺、感激和自责,更不能说明儿子们为什么突然来对“继母”说些感激的话。然而反正“母氏劳苦”,这是无可否认的。
3
有人说诗的主人公是家中的大儿子,是他代表七个兄弟感激母亲。关键是大儿子为什么会代表他们七个弟兄一起来感激母亲?是什么契机、什么环境下要前来行孝感恩的?当然说母亲要“改嫁”,儿子前来相劝,这可以是一种可能。但是我已否定了“改嫁”的可能。那么,儿子们为什么突然要以一首诗来感恩母亲呢?
我以为这个表达感恩之情的特殊“契机”和“环境”,只能是——母亲的逝世。只有一个人的逝世才是突然的,因而亲人的感情才会突然爆发,并达到需要强烈表达的程度。
诗中写了母亲去世吗?写了。“爰有寒泉”,“寒泉”就是黄泉,黄泉就是阴间,死人生活的地方。这不是说母亲走了吗?还有“睍睆黄鸟”,按《诗经》写黄鸟另有两诗。一是《秦风·黄鸟》。写“交交黄鸟,止于棘(桑、楚)”,明显是悼念给秦穆公陪葬的“三良”的,并且“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写得相当愤激。黄鸟在诗里是哀伤、死人的象征。二是《小雅·黄鸟》。写“黄鸟黄鸟,无集于榖(桑)”,虽然只是写流亡者思归,但全诗充满哀伤的情调,“黄鸟”也是一个怨恨的象征。可见《邶风·凯风》里的“黄鸟”,也同样无关于赞美,而是母亲去世的移情意象,成了母亲去世的哀伤象征。其“载好其音”的潜台词也无非是说:我娘走了,请你为我娘唱一首好听的歌吧!
本诗有四章。一章写儿子成长,母亲劳苦。二章写母亲圣善,儿子不成材。三章写母亲去世,留下七个儿子。四章写七个儿子,不能尽孝。由此看来,三四章才是写现实场景,一二章只是回忆,本诗采取的是倒叙结构。这个结构也能说明本诗是有重点的,重点就是三四章,也是本诗的抒情契机。而且还要看到每章都是把母亲和儿子对照着写,可是一二章还能平静;三章突然抛出“有子七人”,就是在说母亲走了,我们有七个儿子也挽留不了她,悲痛之情不倏然加重吗?于是,四章显然就是在吊丧,哭丧的语气也绝不是“劝谏改嫁”所能体现的。
其实,《诗序》在说到“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之前,还有一句:“《凯风》,美孝子也。”既然是“孝子”,也不排除承认丧母之意。
4
精神分析认为“原始民族相信每一个人都拥有一种相似的灵魂。这些居住于人类体内的灵魂能够转移到他人身上”,这被称为“泛灵论”[4]。由此可知,《凯风》诗的“凯风”意象也就不仅是简单的“比”和“兴”,而是心灵感应的母亲的灵魂。“黄鸟”意象也不仅是“对比”和“兴”,也不妨想象为天堂上歌颂母亲的心灵感应。
于是,《凯风》就成了一首哀悼母亲的哭丧歌。
哭丧是以哭代歌,表达对长辈强烈的思念和依依不舍之情。应该说,哭丧产生于原始时代,原始民族出于对死者的诸多禁忌,会用悼念仪式宣泄哀思和对生者的保佑。后来,哭丧便记载于周礼,汉代的《薤露》和《蒿里》也是,到南北朝则普遍流行。直至现代,民间还遗存着许多丧葬风俗,其中就包括哭丧。有些地方出殡时男人们要“唱哭”,不唱就视为不孝,并且音量还要大。其寓意是死者在黄泉有哭声相伴,以响彻天地为荣。土家族则兴“打丧鼓”,在灵堂通宵“跳丧”,一律男人边跳边唱。唱的内容除了丧歌外,也有民歌,甚至包括情歌和前朝故事,无非消磨夜里的寂寞。此外,渐渐还有了“代哭”、“代哭丧”并且职业化的出现,这便与亲人真情实感的“哭丧”和“哭丧歌”渐行渐远了。
《凯风》却是亲子真情毕现的哭丧。它以单纯的悼母内容,短促的哭诉节奏,成了最早的哭丧歌。
金先生叹曰:
感恩绝非慈母过
哭丧方有孝子歌
[1][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上)。中华书局年版,第页。
[2]余冠英:《诗经选》。中华书局年版,第31页。
[3]见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为概括魏源、王先谦之说。中华书局年版,第63页。
[4][奥]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中央编译出版社年版,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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