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诗经·邶风·式微》
对于《式微》的解读,历来争议极大。《毛诗序》说是黎侯为狄所逐,流亡于卫,其臣作此劝他归国,还进一步解释“中露”“泥中”就是黎侯所居的二邑。朱熹《诗集传》基本承《诗序》之说,但没有二邑之说,但又说“君子之所以观其人者,于其微耳。是以试之于微,而不可则止”,也就是把“微”解释为大臣观察的细节,劝诫的方法。这一说法在古代成为主流。“式微”就成为了思念家乡的载体,孟浩然就有“因君故乡去,遥寄式微吟”之句;其含义进一步延伸,便又带上归隐的含义,如王维有句“即此羡闲逸,必然吟式微”。余冠英先生则以为这是一首劳动者的歌,表现劳役者在露水泥地里劳作,备受压迫的样子。余先生的说法今天似乎已经成为主流,语文教材上就是采用这一说法的。截然不同的写法,使《式微》犹如文化密码,让人觉得其内容有些扑朔迷离。
对于《式微》的解读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分歧,其根本原因还在诗句过于简略,因此也就有了争议。“胡为乎中露”“胡为乎泥中”既可以表现为了养活君主之事,不得已在露水和泥浆中奔波;也可以表现为了君主的身体,宁愿在严霜烂泥中挣扎。当然,《毛诗序》中有许多牵强穿凿之处,即使在这首诗的解读中,说“中露”“泥中”是卫国二邑就显得牵强。或许,毛诗以为如果将这两字落实,就不符合其解读,不如说成二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更符合其解读。而朱熹在《诗集传》中说“微”是观察臣子的细节,同样也显得与诗意不符。“微”在诗中出现了四次,“式微”之“微”指昏暗,而“微君之故”之“微”则是如果不是之意。反复强调“式微”,就是为了表现在昏暗的世界中,依然有人不停地劳作着。至于说“式”就是“试探”之“试”,就更显得穿凿了。但余冠英先生的解读也未必全部正确,他将此诗定位为劳动者的哀歌,同样也不符合《邶风》的特点。
《诗经》中所收录的十五国风,都有着鲜明的地域特点。《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前年)》吴公子季札聘鲁,鲁公为其演奏《诗经》篇章。季札对每一国风都作出了评价,并且今天我们看来,他的论述大部分内容竟符合相关诸国的风土论。而《邶风》与《庸风》《卫风》作为一个整体演奏,是因为当时三国都入卫国。季札无论是神智才华,还是胸襟修养,都堪称春秋第一流人物,尽其观察而了解大国风土,自然有穆然神通之处。季札是这样评论这三地的作品“渊乎,忧而不困者也”,言下之意就是此地民歌含义深邃,身处忧患之中但却没有沉溺于其中。
依照他的看法,《毛诗序》的主要论点应当是成立的。同时,《诗经》是当时士大夫的必修课,但要立足于实用。在外交场合,或劝诫君主时都要引用诗句。例如,五霸之一的晋文公重耳流亡十九年,后由楚入秦,再由秦护送回晋,最终成就一番霸业。而他与秦穆公相会时,穆公以诸侯之礼对他,他就诵《河水》以谢。《河水》一诗早已亡佚,但从题目上看,“河水”指黄河,九曲连环、奔腾万里,最终汇入大海。可能重耳以此来表现自己归附穆公如黄河最终汇入大海一样。而穆公则诵《六月》以答之,《六月》出自《诗经·小雅》,主要赞美了周宣王时期尹吉甫北伐玁狁时表现出的文韬武略、丰功伟绩和英雄风范。穆公之意,应当是赞美重耳也如尹吉甫具有英雄气概及非凡才华。但诗中有“王于出征,以匡王国”“王于出征,以佐天子”这样的诗句,重耳随从赵衰乘机提醒他稽首再拜,因为秦君已经把辅佐天子,整顿天下的重任交付给他了。
当时,不仅中原的贵族擅长使用《诗经》,即使是一些少数民族,即所谓夷狄同样也能用。如被秦国驱逐至晋的姜戎子,以晋人警告他不许参加诸侯会盟时,也诵《青蝇》而退,诗出《诗经·小雅》,取其中“恺悌君子,无信谗言”。所以,孔子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诗经》中的诗歌是要能够用的,在《左传》也就记载了鲁襄公二十九年,襄公自楚返鲁,听说季氏攻下了襄公所有的卞邑。襄公犹豫是否要回国时,“荣成伯赋《式微》,乃归”。虽然,朱自清先生说当时人用《诗经》常常会断章取义,而上面的例子中,赵衰也正是利用了诗的多义性,巧妙地让秦穆公无奈地承认了晋国的霸权。但是,荣成伯之劝与《毛诗》的解读恰好对应,而且也与季札所说的“忧而不困”的风格类似,因此《式微》更像一篇劝说君主返回故土的诗歌。
值得注意的是,季札聘鲁时,孔子才11岁,而此次鲁国所奏的《诗经》各部分次序与今本基本相同。由此可见,说《诗经》是孔子所编只是传说。不过,孔子应当整理过《诗经》篇目,并以此作为教材来教育学生。而当时的诸侯各国相互交往时,也往往赋《诗经》以达意,这就让那些外交事件变得优雅起来,孔子才会说“不学诗,无以言”。了解这些内容,才能真正读懂隐藏在《式微》乃至《诗经》中诗歌的文化密码。